莫言新近推出的《鳄鱼》,被称为一部“从小说家到戏剧家华丽转身之作”。作品以四幕剧的形式,艺术再现了因贪腐畏罪逃亡美国的贪官单无惮在国外与妻子、情妇等人的纠葛,及其豢养鳄鱼,最终家破人亡的悲剧性故事。笔者第一时间拜读该书,真切感受到蕴含其中的莎士比亚、莫里哀、曹禺等戏剧大师的某些艺术特质,更深刻感受到这是一部具有鲜明现代性特征的反腐力作,具有震撼人心和令人深思的悲剧性力量,也具有较高的认知价值、启示价值和审美价值。
思想内涵上的现代性——人民性和爱国情
《鳄鱼》延续了莫言创作的人民性原则,只是与此前的作品相比,这种人民性更加鲜明也更为集中。单无惮作为一个叛逃到美国的贪官,是背叛了人民和祖国的人,按照一般逻辑推论,他似乎是一个仇恨人民、仇恨祖国的人。但是,作品并没有如此简单地进行处理,而是无论他罪孽多么深重,无论他身处何地,都能够把人民放在“心上”,至少是挂在嘴上。当慕飞说:“他们不改,老百姓也不会知道” 的时候,单无惮却说:“是老百姓先知道了,然后他们才想到的。这世界上,也许有上帝不知道的事情,但没有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。”当年他在省委领导面前做过检查之后,却感到这种检查是“愉快”的,并且感到“做一个好官,真是一种幸福。”从中可以看出,老百姓在他心目中是有一定位置的。关于人民,单无惮有着非常精辟的论述。他说:“人民有心,人心所向;人民有眼,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;人民有口,防民之口甚于防川;人民有手,人民的铁拳砸烂旧世界——”。他最为经典的桥段是“你们是人民的肛门排泄出来的那种东西。”“共产主义,共产主义,我他妈的一个在逃贪官竟然还信仰共产主义。”这些话,看起来似乎冠冕堂皇,实际上是他经历人生挫折后对世界和人生重新再认识、理性再思考的结果。他的儿子最后向他要钱时,他却说:“那是人民的钱,我已经汇到了市政府的账号。”有道是,位卑未敢忘忧国。单无惮的行为当属“在逃他乡不敢忘记家乡有人民”。
作品思想内涵的现代性,还体现在对爱国之情的揭示上。单无惮虽然长期逃亡在外,但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祖国。“你身在美国,但你的心一直在中国。”他虽然暂时逃过了法律的惩罚,但内心始终没有真正的归属感。“是人,这个没有疑问,但既不是中国人,也不是美国人。”他的所谓“疯话”:“第一,所谓的幸福,是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的;第二,再大的鱼缸,也不如海大。”这恰恰潜在表达了他欲回归祖国“大海”的想法。这也正如牛布和瘦马对话所言:“这里起码没有沙尘暴和雾霾。”“他更愿意生活在沙尘暴和雾霾里。”单无惮的爱国之情,最集中地体现在他对一些重要问题的选择上。当身边人诅咒北京奥运会不能成功举办时,他旗帜鲜明地说:“任凭你们冷嘲热讽,随你们斜火妖风,奥运会定会大获成功。”不仅如此,他还反问道:“你们的意思是,我一个逃亡的贪官,应该恨那片土地,恨那片土地上的一切才对嘛?”尤其是当他看似走投无路时,面对牛布、灯罩等人给他出的变性隐藏、发表政治声明、巡回路演等一系列馊主意,他都断然决绝,体现了应有的骨气和起码的爱国精神。他说:“我是贪官,但我,没有卖国,甚至,我很爱国,很国,我他妈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国。”这看起来或许像黑色幽默,但我们敢肯定,这种情感是极为真实的,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。对此,人们不仅会问,当一个贪官都不忘记爱国的时候,其他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爱国呢?一如莫言的《红高粱》所启迪的那样,当土匪头子都起来抗战的时候,其他人又有什么理由甘当旁观者呢?
人物塑造上的现代性——立体化和复杂性
在戏剧人物塑造上,《鳄鱼》坚持了莫言一贯的创作方法:“把好人当坏人写,把坏人当好人写,把自己当罪人写”。这一点,在主人公单无惮的塑造上体现的最为明显。单无惮作为一个反面典型,作品并没有完全将其当作坏人来写,在写出其罪恶和卑鄙一面的同时,还写出了他的另一面。“五分英雄,二分流氓,二分情种,一分诗人”。在作者笔下,单无惮既是一个官僚,一个贪官,同时还是一个“哲人”,一个“诗人”,一个并未完全丧失“良知的人”。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,当年,牛布的母亲,曾将自己的地瓜分一半给他。他“就暗暗叮嘱自己:如果有朝一日混好了,一定要好好报答一下这位姐姐。”后来,他真的帮助了她的儿子。这说明,他还是一个尚存某些人间真情的人。俗话说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。从单无惮身上,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结论:“落山凤凰,其言也真,其言也善。”深处逃亡之地,单无惮的头脑像冬天里的冰块一样冷静。他对自身的认知非常清醒。当周围人给他戴高帽的时候,他自己却说自己“罪该万死”,“是一个搞过权色交易、权钱交易、犯有严重罪行,逃避惩罚的在逃贪官”。他对自己的处境,也有清醒的认知。“我都他妈这样了”,是他的口头禅。他与牛布的录音,自认为是“一个贪官和一个文痞的对话。”对自己的钱财性质,也有清醒的认识。“我家里只有这点钱是干净的,其余的都来路不正”“钱是人民的,这房子归根结底也是人民的”。他“大事不糊涂,小事装糊涂”,对其他事物的认知,可以说鞭辟入里,不乏卓见。 “辽参澳鲍,纯属胡闹。灭亡之前,猖狂一跳。”“假托名人,伪造真理。”“十年官至副部级,十年成了人民公敌。”更重要的是,作者深度刻画了他在罪与罚、逃与归之间内心的矛盾和纠结,呈现他有悔过的一面和向善的一面。
作品中单无惮之外的其他人物,无论是情妇瘦马、秘书慕飞,还是鱼贩子老黑、记者牛布、行为艺术表演者灯罩,都是一些类似莫里哀戏剧《伪君子》中的骗子,一帮“唐·黄”或“黄·唐”,但是作者依然书写了他们的另一面。其中包括瘦马的不幸遭遇,先后三次为单无惮而流产;也包括慕飞,虽然良心坏了,但依然“思念祖国”,认为“肉麻是你的问题,思念祖国是他的问题”,“明白,但还是想念家乡,怀念祖国”。 单无惮的儿子小涛,虽然堕落了,吸毒了,依然“想念同学,想念老师,想念祖国。”
表现手法上的现代性——超常精神和魔幻性
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,作品中蕴含一种超常精神,是莫言小说创作的一大艺术特色,同时也是其《鳄鱼》创作的一大现代性特色。作品关于鳄鱼的抒写,最具魔幻性和超常性。鳄鱼的生长规律具有超常性。“您把它养在这小柜子里,十年后它也是这么大。”“如果把它放在这大鱼缸里——”“三年即可长成一条巨鳄。”这其实是一种隐喻,象征着人的欲望随着环境的变化不断生长和变化。主人公单无惮之所以走到今天,就在于他的欲望,在不停地疯狂地生长。单无惮身边那些人,包括瘦马对名分和财产的追求,老黑“让鳄鱼在中国成为一个大产业”的想法等等,都是人的欲望无穷增长的必然结果。单无惮还通过吴老的案子反思道:“只可惜他睡了不该睡的女人,把一个淳朴的农家女人,培养成了一条贪得无厌的鳄鱼,然后又以最糊涂的方式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这条鳄鱼。”愚蠢之极的吴老如此,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?
在作者笔下,鳄鱼的超常性还是一种拟人化手法,以鳄鱼喻人,以人喻鳄鱼,“鳄鱼就是我,我就是鳄鱼” 。同时,作品还以鳄鱼喻大桥。“我刚做了一个梦,梦到那座青云大桥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鳄鱼。”正是这一手法,极大地拓展了作品关于人性揭示和现实批判的深刻性。一方面,昭示了欲望生长的无止境和可怕性;另一方面,揭示人性深处的矛盾和悖论。“我的内心深处有两个执着的声音在召唤我,一个喊:让我研究鳄鱼,让我观察鳄鱼,让我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这种生物——一个喊:打死它,打碎它的脑袋,让他停止生长——”。
不独抒写鳄鱼,在其他诸多方面,莫言也多沿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。在第一幕第一场里,瘦马谈到单无惮的老婆时曾说,“他老婆的继母好骂人。有一次,院子里有棵枣树碰到了她,她骂了一上午,你猜怎么着?——只见那枣树叶子由绿变黄,由黄变枯,第二天就死了。”这显然是一种拟人和夸张手法,更是一种超常精神的体现。
“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。畏罪潜逃却热爱祖国。喜欢女人却被女人抛弃。满怀壮志却一事无成。放纵欲望导致家破人亡。”这是一出巨大的悲剧,悲就悲在自己被自己所豢养的鳄鱼吃掉,更悲在“明知路已到尽头,但还是得往前走”。
应该说,《鳄鱼》是莫言走向转型之路迈出的第一步,也是非常成功的一步。作为一部新的戏剧作品,《鳄鱼》虽然还没有达到莎士比亚戏剧所展示的人文情怀的深刻和高远,也不及其语言文字的空灵和优美,但是确实是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批判性力作,也是一部成功之作。希望这部作品能够尽快搬上舞台,奉献给广大观众。因为,“上天要好诗,人间要佳作”,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样具有现代性品质的作品和艺术。
《鳄鱼》莫言著/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23年6月版/56.00元
作者简介
李恒昌,铁道战备舟桥处原党委书记、高级政工师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。曾获山东省精神文明建设“精品工程”奖、中国铁路文学奖、刘勰散文奖、吴伯箫散文奖等。先后出版《大地上的血粮——莫言创作评传》等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4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