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是儿童文学书写的重要形象,譬如陈丹燕《女中学生之死》中的宁歌,彭学军《腰门》中的小女孩沙吉,殷健灵《纸人》中的苏了了……的确,少女的生活和她们的情感世界是许多女性作家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,而当李秋沅将目光从《木棉·流年》《水花园》等为故乡而写的书上移开,转入她所亲历的成长时光时,少女金杏便诞生了。在新作《你看月亮的脸》中,金杏由孩童蜕变为少女,长相平凡的她时常感到焦虑,还因班主任的冷落而自卑,幸运的是,音乐的温暖、二姨婆的陪伴、小韩老师的鼓励让她走出了阴影。作品还书写了表姐蓓比的成长过程,本该享受花季的她陷入了家庭破碎的泥沼,最终在美术中找回人生方向。除了描绘年轻一代的生活,该书还兼顾了二姨婆等老一辈的人生经历,哪怕是只在个别章节出现的洪老师与曾老师,作者也用精炼的笔墨勾勒其生命脉络,从而呈现了一幅悲喜交织的木棉岛女性群像。正所谓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”,作品赋予“月亮”这一意象以三重意蕴,与女性成长历程的多个侧面相照应,不拘于少女心事而将视野扩展至女性的整个生命旅程,这无疑展现了作家的气度与野心。
借由老少两辈的人生际遇,作品探讨了代际冲突这一话题,由此引申出“月亮”的第一重意蕴:他者的目光。该作开篇即写金杏初次意识到这种“目光”的存在,当她穿着不合身的花衬衫,接受家人的“检阅”时,她不再喜欢自己的长相。这一“目光”不仅来自长辈,更来自于“外部世界”,譬如第二章直接以“装进别人的目光里”命名,描述金杏如何接受洪老师目光的审视;在第三章中,初入中学的金杏因为站在漂亮的蓓比身边,而不得不承受旁人目光的检视。在成长的旅程中,无人能逃脱他者的目光,正如引言所述:我“试图跑出有月亮的世界”,却“没跑出去”。哪怕是凭一曲《少女的祈祷》而深受欢迎的蓓比,也因为家庭突变而搬离老屋,被家人们以“同情”的目光看待;当她试图在美术中寻找出路时,又受到母亲的“艺术不能谋生”的观念的压制。值得一提的是,李秋沅经常书写天赋异禀的琴童或天才,如《蝴蝶》中沉溺于摇滚街舞而被父母扫地出门的刘思。借由这些人物的遭遇,作品展现了代际冲突以及成长的阵痛,童年的力量亦由此内蕴其中。
在他者的目光中,每个人都显露出不为人知的那一面——这便是“月亮”的第二重意蕴,正如书籍封皮上所写:“你只知道月亮皎洁无暇,却不知月亮的背面会是怎样……”在金杏暴饮暴食的恶习下,隐藏着一颗渴望好成绩而重获自我认可的心;在蓓比的光鲜外表下,埋藏着对家庭完整的渴望;在萱萱缄默刻苦的身影背后,是逃离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的心愿……作者不仅书写了“正在发生”的成长阵痛,还观望了“已经发生”并对往后人生产生影响的青春磨难,加深了一部成长小说的内涵与气度:在二姨婆的黑漆盒中,埋藏着叛逆而悲伤的过去,以及对儿子的思念;在洪老师严厉甚至刻薄的面孔下,隐藏着孤独而伤心的身世;在大姨婆誓不回故土的决绝身影背后,是对故人的思念。
同时,金杏与蓓比的成长历程相互映照,暗合文学史上古老的“双生”母题:金杏长相普通,音乐天赋却极好;蓓比长相脱俗,琴却弹得普普通通。金杏一路遭遇了不被老师认可、肥胖等问题,却始终有个安稳温馨的家庭;蓓比的校园生活顺风顺水,家庭生活却支离破碎;金杏想在从小生活的城市读大学,蓓比却叛逆而勇敢地走上了美术生的道路……在琐碎而残酷的成长旅途之上,高悬着一轮遥不可及的理想——这便是“月亮”的第三重意蕴。与之呼应,第五章标题直接引用了毛姆的《月亮与六便士》,并借金杏之口概述了这部名作的内容。“月亮”象征理想,这与蓓比的人生历程直接对应:她经历过两次离家出走,一次为寻求完整的家庭,一次为追求艺术理想。在儿童文学中,流浪往往是成长的文化隐喻,从此岸到彼岸,由肉体层面摆渡到精神层面,摆脱固化的家庭代际关系,奔向更广阔的心灵疆域。蓓比的两次出走均以失败告终,二姨婆则真正经历过流浪,她不仅扮演了提供庇佑与开导、联结儿童与成人世界的角色,其传奇而叛逆的人生更为女孩们展现了一种先行者的姿态。此外,萱萱,这位着墨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,则更为决绝,高考过后便远走他乡,再未回过家乡。相较于她们通过极端的方式以坚守立场,或许褪去原本的自己亦是另一种成长途径。与《冷杉林里的琴声》中的少年、《井那边的女孩》中的莉莉等角色遭遇类似,金杏未能如儿时梦想的那样走上钢琴演奏家的道路,幸运的是,她真正将音乐融入了人生,演奏的《爱之梦》既献给病逝的二姨婆,也献给往日时光,在琴声与泪水中,她最终与自己达成和解,迎来成长。
《你看月亮的脸》不只呈现“月亮”,也如实写到了“六便士”。正如二姨婆所说,“有些事情光靠努力是无法实现的”,金杏的同学美美放弃了高考,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,这体现了作品的复杂性,抑或说是少女们的生命际遇的多样性。与《木棉·流年》等前作相比,《你看月亮的脸》似乎不那么富于传奇色彩,然而,少女们的成长与阵痛、年长者的回望与告别,不也构成了一部部隐秘的、私人的传奇吗?